□ 葛會渠
經歷過高考的人,都忘不了那段日子。
上個世紀90年代,我從農村中學考入縣城高中讀書。進入高三后,壓力陡然增加,不僅任課老師全換了,就連教室里的黑板也變了樣,黑板的一角被人用紅粉筆醒目地寫上了高考倒計時的字樣。每天早上,只要走進教室,就會發現那上面的數字又減了一天,同學們的心便會跟著顫抖一下。再有就是三天一小考,五天一大考。這無休無止的測試,就像一場又一場的霜雪,打蔫了我們。
漸漸地,大家的笑臉不見了,足球場上沒了我們的身影。
漸漸地,清晨和黃昏,校園的小河邊、草地上,隨處都可以看到拿著課本默念或是誦讀的高三學生。
第一學期過半,我回家拿生活費。吃過晚飯,母親忙著刷鍋碗,父親坐到門檻上抽起了煙。記得那天剛下過一場雨,空氣濕漉漉的,父親抽了兩根煙后,忽然把煙屁股狠狠地掐到地上,問我:“有把握考上大學嗎?”
我愣住了,不知道父親為何問這話,更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。但是,仿佛有一種本能的力量,讓我倔強地點了點頭。
等到放寒假回到家中,我發現豬圈里的豬多了起來。數一數,一共五頭,肥嘟嘟的小豬崽,腦袋挨著腦袋,正擠在一起取暖。就在那一瞬間,我好像明白了,父親為何要問我能不能考上大學。
假期過后,當我再次坐在縣中寬亮的教室里手捧書本時,眼前便常浮現出父母黝黑的臉龐和那幾頭憨厚的小豬搶食的樣子。這些場景令我絲毫不敢懈怠,常常五點鐘不到就起床苦讀。和其他同學一樣,我又花了兩塊錢買了個小電筒,晚上十點宿舍熄燈后,就打著電筒躲在被窩里看書。
臨近高考時,我回家拿報名費。走時,母親煮了幾個雞蛋讓我路上吃,我們那地方男人出門做大事前都要吃熟雞蛋,寓意著“圓滿”。父母一直把我送到公路邊,直到看著我上了搭客的三輪卡。
那一年的夏天,我帶著全家人的期望進了考場,又把對他們的滿腔摯愛寫在了考卷上。當我考完最后一門科目后,透過窗玻璃向外望時,意外地發現父親正坐在操場西南角的泥地上抽著煙,眼睛不時地向考場這邊探望。平時讓人覺得有些冷漠的父親居然趕了上百里路來接我回家了,歹毒的日頭正曬著他,也曬得我鼻子發酸。
1993年的8月,我收到了朝思暮想的掛號信,那是南方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。我把通知書上的字一連讀了兩遍給全家聽,父親抽煙的手抖了許久才接過通知書小心翼翼地看了看,又極仔細地折好放進信封,然后壓進木箱底層。晚上,父母把村里有身份的人都請到我家喝酒,父親喝得酩酊大醉,嘴里不停地說,娃考中了,是國家的人了。我卻有些擔心學費和路費,母親說,操什么心,家里養的五頭豬都是為你準備的,明早就趕集,把它們都賣了。
生活在土地上的人,似乎總有辦法依靠土地生存。
那年九月,我第一次看見并且坐上了火車,是去遠方讀大學。母親把學費和伙食費縫在我貼身的褲頭里,叫我上廁所時也要小心。車輪壓著鐵軌前行,在“哐啷哐啷”的聲響里,熟悉的故鄉越來越遠。我的眼前,再次浮現出了父母黝黑的臉龐和那幾頭毛發烏黑錚亮的豬的身影……
我的眼淚,就那么悄無聲息地慢慢流了下來。
編輯: 張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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